摘 要:智能時代的教育理念將發生深刻變革,育人新格局、教學新形態、評價新方法、治理新圖景將不斷涌現,并強力支撐教育強國建設。同時要看到,人工智能與教育系統的融合帶來全新挑戰,在目標、主體、公平、價值與評價層面形成教育實踐應用的現實梗阻。亟需通過技術深耕、能力重塑、供給變革、育才新探、評價進階以及治理升級等方式來破除以上障礙,開辟教育的未來進路。
關鍵詞:人工智能 智能教育 教育強國
【中圖分類號】G434 【文獻標識碼】A
2025年4月25日,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十次集體學習時強調:“推進人工智能全學段教育和全社會通識教育,源源不斷培養高素質人才。”[1]《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(2024—2035年)》提出,“促進人工智能助力教育變革”[2]。面對新一代人工智能技術快速演進新形勢,探討教育事業的生存境遇,勾勒人工智能視域下教育理念、教育實踐和教育發展的未來圖景,將為推動教育改革和發展、開拓教育強國建設新局面,提供實踐思路與理論總結助益。
人工智能時代教育理念的四維轉變
人工智能時代,教育理念在育人、教學、評價和治理維度受到沖擊。“批量鍛造”、“師—生二元主體”、“結果判定”及“經驗本位”的理念框架面臨挑戰,“個性成長”、“師—生—智三元主體”、“全面刻畫”和“數據驅動”成為新的追求。
育人理念:從“批量鍛造”到“個性生長”
傳統教育形態以大班授課為主,可滿足大規模人才培養需求,不能適應學生個性化和差異化學習訴求。人工智能時代,“個性生長”成為育人活動新的邏輯指向。依托學習分析技術和數據挖掘技術,可以精準捕捉學生的認知特征、情緒狀態和學習興趣等多方面信息,規劃出“千人千策”的學習路徑。資源供給側和需求側的轉變,有助于進一步打破標準化培養范式桎梏。在供給側,人工智能憑借深度語義理解和智能生成能力,助推教育資源動態優化與重組,將資源適配為區域化、校本化版本,以此實現資源精準投放,為個性化教育創造良好條件。在需求側,基于智能算法的資源推送機制,可根據學生的學習特征,自動生成階梯式學習材料,促進學習資源與個體需求高效對接,為“大規模因材施教”這一教育理想落地,開辟廣闊資源空間。
教學理念:從“師—生二元主體”到“師—生—智三元主體”
以往的教學活動大多遵循“教師講授—學生接受”(師—生二元主體)框架,教師作為“知識權威”掌控整體教學流程與內容,在教學中占據主導地位,學生處于被動接受知識的狀態,學習主動性和參與度受到一定限制。而人工智能正催生“教師引導+學生探究+人工智能輔助”(師—生—智三元主體)三元協同結構。該結構中,學生成為認知建構的主體,在教師指導和人工智能協助下參與實踐、探索知識、解決問題,完成從被動接受到主動建構的升級。在人工智能、虛擬現實、增強現實等技術支持下,物理課堂與數字空間實現無縫銜接,形成場景融合。由此,抽象知識和靜態內容得以具象化、動態化,深度學習和具身認知也在沉浸式、交互式體驗中自然發生,“師—生—智三元主體”的教學理念將借此獲得更為有效的環境載體。
評價理念:從“結果判定”到“全面刻畫”
人工智能為突破唯分數、唯升學、唯文憑、唯論文、唯帽子“五唯”評價局限提供技術支持,推動評價理念轉變。通過持續追蹤和量化分析學生的學習行為數據,如課堂參與度、作業完成情況、自主學習時長等,勾勒個體知識建構軌跡,描繪動態、細致的“過程性畫像”,可以為結果評價、綜合評價、增值評價、過程評價提供技術和數據依托,為教育評價提供科學客觀依據。基于大模型,可以構建智能仿真沙盒,模擬真實教學情境,考察學生在復雜情境下的問題解決能力、批判性思維、創新能力等高階思維能力,有助于教師更全面地了解學生的學習狀況,并據此改進教學策略設計或優化教學策略實施,從而推動實現“以評促教”“以評促學”。[3]
治理理念:從“經驗本位”到“數據驅動”
隨著人工智能廣泛滲透,教育系統的運行機制及教育要素之間的作用形式日益復雜,依靠個體經驗和主觀判斷進行教育決策與管理,已無法滿足多變的教育需求。人工智能技術和大數據技術結合,正在破解傳統治理中的“拍腦袋”難題,加速教育治理理念向“數據驅動”轉變。如今,決策者及管理者可以對教育領域的各類數據進行全面收集、分析和挖掘,更準確地把握教育發展狀態,為教育治理現代化增添數智動能。值得注意的是,智能技術的安全倫理問題也成為教育治理的有機組成部分。近年來,我國陸續出臺《新一代人工智能倫理規范》《全球人工智能治理倡議》《人工智能安全治理框架》等政策文件,為人工智能技術自身發展及其教育應用提供規范指引[4]。治理內容變化,意味著教育治理實踐范疇的拓展,標志著治理理念與文化的“人本化”轉型。
人工智能時代教育實踐的五大挑戰
深入理解認識人工智能在教育應用過程中面臨的現實梗阻,需要關注來自教育目標、教育主體、教育公平、教育價值和教育評價等五個層面的挑戰。
目標層面:技術演進與人才培養的錯位
人才培養是教育活動的核心職能,教育目標則為人才培養提供了方向指引。在適應社會變革的過程中,教育目標若滯后于時代發展需求,會影響人才培養活動質效,進而引發人才社會需求與人才培養結構之間的錯位現象。具體而言,人工智能時代需要具備創新思維、跨學科交叉與人機高效協作的復合型人才,但傳統教育目標長期側重于提升人才知識水平或培養特定勞動技能,難以匹配新型人才培養指向。在人工智能視域下,學科專業體系與人才培養目標之間也存在偏差。究其原因,學科專業更新過程相對遲緩,對跨學科、超學科整合,以及前沿技術融合關注不足;課程體系布局有待調整,課程開發與設計落后于產業實踐,與新興技術相關的課程占比需要提高;教材內容的前沿性和實用性不強,教材編寫未能及時納入有關人工智能的鮮活案例與最新實踐經驗。同時,新技術環境下的差異化人才培養機制建設尚顯薄弱,對智能技術如何有效融入區域教育體系、適應不同地區學習者的文化背景和實際需求等問題缺乏深入探索。
主體層面:教師角色困境與數字素養落差
智能技術解構傳統師生關系,教師不再是知識的唯一擁有者和傳授者,學生可借助人工智能工具更快、更高效地實現知識習得。師生關系發生變化,教師亟待從知識講授者向高階能力引導者、協作活動組織者、學習生態設計者等多重身份轉變。角色轉型映射出師生能力倒掛的現象,在向智能化教學理念過渡中,教師必須充分掌握人工智能技術,合理利用人工智能工具,探索教學創新,改善教學效果,找準自身定位,重建教師權威。當下教師數字素養,尤其是智能素養的培養與培訓機制需要進一步完善,加快彌補教師群體在適應智能教育生態方面出現的能力缺乏、本領恐慌。一方面,盡快消除代際差異,加強職前與職中培訓力度與銜接度,解決年輕教師技術適應性強卻缺乏教學經驗,資深教師教學經歷豐富但數字素養欠佳的問題。另一方面,拉平地域差異,補齊欠發達地區教師在技術應用能力、人機協同意識等方面的短板。
公平層面:資源配置不均與技術應用風險
由于智能設備與服務的可及性仍舊存在差異,人工智能時代的“馬太效應”逐漸顯現。發達地區學校憑借自身資源優勢加速智能化轉型,通過“數據飛輪”持續鞏固智能教育建設成果,不斷釋放智能技術帶來的教育紅利。欠發達地區學校則陷入“技術洼地”,面臨基礎設施短缺、運維能力不足等現實瓶頸。教師群體的數字能力斷層,導致技術工具處于低效應用狀態,農村課堂容易陷入“有設備、無實效”的窘境。特別需要警惕的是,算法偏見、數據質量等問題,造成智能技術教育應用的局限,若處理不當,將加劇教育公平失衡。具體而言,算法偏見會固化不公:算法設計可能隱含開發者的主觀偏見,容易誘發對特定群體的歧視性判斷。當此類算法應用于招生篩選、資源分配、學業評價等關鍵教育環節,或將成為強化既有公平局限的“隱形推手”,剝奪或削弱特定群體的教育機會與發展空間。數據質量缺陷會放大決策偏差:數據質量直接關系智能系統的決策準確性,不完整、不具代表性的數據,會導致系統對個體學習需求、潛能和發展路徑的誤判,進而造成資源的不合理傾斜。這些可能加劇學生間的不平等,干擾學生全面認知發展,進而對整體教育公平構成潛在威脅。
價值層面:能力退化危機與基礎權益失守
當人工智能深度介入師生對話、同伴協作及自學活動,教育作為社會關系與認知能力培育場域的價值或將遭遇異化。在社會關系培育維度,人機交互對真實社交空間造成擠壓,削弱師生、生生之間的情感聯結,致使情感表達、人際交往等能力發展鈍化。在認知能力培育維度,技術替代效應沖擊高階思維的發展根基,人工智能代寫、自動解題等工具濫用,實質上是將思維過程外包給算法,阻滯學生批判性思考、創新創造能力的塑造,干擾“知情共育”效果。需要警惕的是,當前在教育系統中,包含個體敏感信息的數據,如行為數據、生物特征等不斷生成,但數據安全及隱私防護水平落后于技術迭代速度,數據安全與隱私防護機制尚不完善。一旦發生數據濫用、隱私泄露等問題,將損害教育主體的個人權益,甚至影響其未來發展。
評價層面:評價模式的動態性與發展性不足
人工智能時代需要變革單一、靜態的評價標準,對重構教育評價體系提出更高要求。傳統評價體系以解題能力和知識復現作為單一標尺,未能充分納入與高階認知能力、人機協作能力、技術倫理意識等新興維度相對應的評估內容,發展性評價較為薄弱。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評價工具效能發揮,人們難以基于現行評價標準全面、準確地度量學習者在數字環境下的學習能力與素養。在終身學習語境下,已有評價工具無法連續追蹤和記錄學習者在不同階段、不同場景中的能力變化規律,階段性靜態評價與動態性個體成長由此產生矛盾。缺失動態性與發展性,使評價工具淪為教育生態中的固化錨點,無法反映學習過程的流變特性。
人工智能時代教育發展的六重進路
通過打造新基座、建立新范式、探索新模式、構造新樣態、形成新導向及塑造新生態,教育系統有望在人工智能時代迎來全新的建設圖景與發展進路,實現人工智能與教育雙向賦能。
技術深耕:打造教育智能新基座
推進教育大模型的自主研發,為建設教育智能基座提供技術支撐。基于“人本設計(human-centered design,HCD)”理念,探索設計逐層遞進的教學經驗表征體系,推動中文語料的深度解讀,促使教育大模型更精準地反映本土價值觀。在此基礎上,通過“人在回路(human in the loop,HITL)”機制,提高算法的可解釋性及訓練數據的質量,在人類反饋和人工干預下,不斷強化大模型的透明度、安全性與穩定性,提升大模型對各類教學情境的理解力,對不同地域環境、不同文化背景下真實教育場景的響應精度。由此創建可信安全、以人為本、場景驅動的教育智能基座,促進形成兼具文化主體性與技術先進性的智能教育技術體系。
積極開展在地化應用試點,為釋放教育智能基座效能創造現實條件。在基礎教育、職業教育、高等教育領域分層落地,集成優質案例庫,并從中提煉可遷移、可推廣的在地化方案。由試點區域向周邊區域輻射,逐步建設和升級大模型技術支持的教育基礎設施,“以點帶面”地拓展教育智能基座的應用空間,彌合技術應用的地域鴻溝。
能力重塑:建立數字能力培育新范式
對于教師,制定數字能力的分層培養方案。針對職前教師,在師范院校增設“人工智能+學科教學”復合型專業方向,開發智能教學設計、智能教育倫理等核心課程,以此增強師范生的數字教育理念和基礎數字技能。針對職中教師,鼓勵頭部科技企業、師范院校聯合提供實踐基地和研訓資源,幫助教師提高智能教學工具使用技能。基于此,建立分布式的校際教師研修平臺,促使城鎮教師和農村教師、師范生和在職教師圍繞教育大模型應用、人機協同教學等主題開展深度對話,激發教師數字能力提升的內生性動力。
對于學生,設計“用人工智能學+學人工智能”雙軌機制,系統性培育其數字能力。“用人工智能學”,即引導學生合理利用人工智能工具開展問題探索、實踐學習、項目合作等活動,提高其復雜問題解決能力、團隊協作能力、創造性推理能力等。“學人工智能”,是讓學生了解人工智能技術的基本原理和發展趨勢,培養學習者對人工智能的認知和興趣,強化其計算思維、數據思維等。以師生共學智能技術、共建數字能力為紐帶,編織人機共生的新型教學關系,在人機交往生態中促進認知與情感的和諧互動,進而切實改善人工智能時代教與學的效果。
供給變革:探索資源供給普惠新模式
加大源頭創新力度,是實現普惠性資源供給的基礎。探索“人智協同”的內容創作機制,充分發揮教師的專業知識優勢及人工智能的涌現能力,共同開發高質量的教育資源,并搭建可共享資源池。在創建新資源的同時,通過推廣虛實結合的資源應用模式盤活已有資源。一方面,利用多模態交互技術,將名校教學內容和名師教學智慧轉化為數字資源,突破資源應用的物理限制;另一方面,線下課堂靈活選用預載數字資源,豐富資源可用情境。加快結構革新進程對于供給變革同樣重要。依托大模型技術降低資源創造與獲取門檻,建立大眾化的資源生產與消費體系,從而有效激發全民創新潛力、擴展資源開發群體,助推資源供給體系深層次變革。以此為基,構建國家智慧教育公共服務樞紐支持的資源輻射體系,打造標準化資源包與區域定制化方案并行的供給網絡。重點打通資源流動通道,通過輕量化技術部署與本地化適配,為欠發達地區學校“用得到”且“用得好”優質資源提供有力支持。
育才新探:構造人工智能時代的人才培養新樣態
將智能技術嵌入學科專業體系構建的各個環節,是創新人才培養模式的有效途徑。利用人工智能知識圖譜,綜合分析前沿科技與產業的變革趨向,結合經濟發展態勢與產業需求,適時調整專業布局和課程設置,重點填補人工智能專業人才、高技能人才缺口。同步打造課程與教材內容的智能更新機制,利用大模型實時整合技術領域成果、工程案例及倫理議題等知識信息,經教育專家審核后編入校本教材,確保課程內容與技術演進同頻。在此基礎上,將人工智能作為工具與方法引入學科教學與研究中,催生新的超學科知識生長點和學科交叉融合路徑,為跨學科、多學科人才培養奠定實踐基礎。
以智能技術健全差異化的人才培養機制,可進一步增強育人成效。借助人工智能強大的數據洞察和模式識別能力,持續追蹤區域產業動向與技能需求變遷,輔助制定差異化、貫通式的培養路徑,推動人才培養深度扎根本土實踐場域,進而構建與區域發展共生共榮且富有韌性的人才生態系統。高校可依托學科優勢探究區域人才培養的核心訴求,企業需憑借技術積累開發適配地方特色的智能工具,政府則負責搭建協作平臺、制定配套政策并提供資源保障。通過激活“政—企—校”聯動機制,推動技術應用與人才培養深度耦合,持續激發智能技術在區域教育體系中的活力。
評價進階:形成全面發展的評價新導向
推動形成全面發展的評價導向,要求在評價活動中引入多方主體,將師生、家長、社會機構及智能體等納入評價框架,綜合人類主體與機器主體的雙重視角,匯集多維度、多源化、多模態的評價數據。先由人工智能對評價數據進行挖掘,識別可以反映個體創新思維、文化素養、價值觀念等隱性能力的特征,并生成可視化評價報告,再由人類對評價結果進行校準和反饋。以此形成“數據集成—結果分析—反饋調整”評價閉環,確保評價的客觀性、科學性和全面性。
利用技術輔助構建動態發展的評價體系,有助于實現評價導向落地。首先,依托人工智能技術研發智能測評工具,覆蓋課堂表現、項目實踐、人機協作、在線學習等場景,動態拓展評價活動的有效范圍。其次,在縱向上,針對基礎教育強基、職業教育重技、高等教育創研的階段性目標,制定異質性、多層次的評價標準;在橫向上,將知識掌握、技術應用水平、核心素養發展等納入指標體系,強化評價標準的延伸性。再次,通過智能技術自動識別碎片化學習成果、精準勾畫個人能力發展圖譜,使評價從結果錨點轉化為促進終身學習的流動標尺。
治理升級:塑造多層次智能治理新生態
微觀層面,建立分層分類的智能技術準入機制。系統研制智能教育產品及技術準入規范和指導目錄,尤其要針對不同學科、不同學段的典型應用場景,明確數據安全、算法監管、人機權責劃分等維度的治理細則。遴選標桿學校開展試點,創建智能技術融合教育教學的實踐案例集,形成可復制的治理范式。
中觀層面,以區域為節點,打通全國協同鏈路。匯聚政府、企業、學校、社會等多方力量,構建區域層級的治理網絡與數據驅動的循證式治理路徑,統籌規劃區域內的資源調配與決策行動。通過搭建數據共享平臺,促進區域間交流與合作,推動建立區域聯動、協同發展的良好治理格局。
宏觀層面,積極推進國際合作治理。深度融合中國教育文化特色與國際倫理共識,打造兼具本土根基與國際視野的智能治理框架。支持建立跨部門、跨地區的國家級治理機構,聚焦技術倫理規制、教育數據跨境流動等議題,主導跨國對話,促進經驗互鑒,達成彈性共識,提升智能時代教育治理話語權。
【本文作者為華中師范大學副校長、人工智能教育學部部長、教授】
注釋略
責編:劉 明/美編:石 玉